昨晚写作营开营,伙伴们共读共写,聊写作。听到大家对写作、对未知,对人的恐惧;很想表达,却如鲠在喉;希望有一个安全空间,在表达出来,暴露之后,不被评判,被接纳。开启写作模式,遇见心灵旷野。
我希望营造那个安全空间,让我们突破惧怕的窗户纸,转一个念,开始去表达,去书写。让那些美而生动的文字,日常,诗歌,随心涌现。越是惧怕,就越要去写,越要去表达,越要去突破,越要去暴露。不让脑袋的左顾右盼、担惊受怕,阻碍心的狂野。正视内心想要表达,只为自己而写,不想被评判的需要。那犹豫不决的脑袋就赶不上心的肆意奔跑,心就越靠近自由。
顺着我想写、我记得,此刻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东西,写下去。去听见心的声音。不要停。正如此刻,当我以“我记得”开头时,想起早上“边边”找我,邀请我分享我的社区故事。边边提这个邀请时,我有点为难,其实不做(实体)社区,不在一线操作很久了,更多是社区观察者、研究者、支持伙伴的身份进入。现在做的社区,是比如因写作、协作、行动研究而聚的伙伴社群。要说实操,我更有兴趣聊线上社群。但不管线上还是线下,都有我的社区故事,给我力量和滋养。说起线下社区,脑海里会立刻浮现出一个一个的人,一段一段曾经工作的场景。难忘的,困难的,窘迫无奈的,感恩的,总之,是社区给了我非常多的第一次体验,非常多的震撼。即使每一次都去同一个社区,或每一次去不同的村子,都会带给我兴奋,惊喜和新鲜感。我喜欢社区,喜欢在社区四处游走,见到人就想去打招呼,套近乎,拉家常,常常以聊天后成功混到一些吃食,比如蔬果、一顿饭为走进社区的标志。我想像摩尔摩斯探案一样,揭开社区不为外人知道的,但对社区而言却极可能习以为常的秘密。这常成为我跟同事或外来对村寨感兴趣的伙伴们如获珍宝的谈资。让我的好奇心被满足,甚至迷恋那种比别人多知道社区一点故事的感觉。然而让我更迷恋的是从社区学习,学习他们面对艰难处境、资源分配不公、压迫和苦难的坚强、隐忍、抗争和应对智慧。学习当地的文化和生活哲学。我想起,居住在广西横县水库边村子里的有点微胖的40岁阿姨,那时我20出头。第一次去这个村,晚上跟村民小组开会,住在阿姨家,村里都是壮族,说壮语,除部分男性、年轻一点的女性和小孩会说一点普通话,在家的中老年人基本听不懂、不会说。阿姨领我进家,紧张地憋出几个字,冲..凉..喂。“冲凉”是广西人说的洗澡。然后跟我指手画脚,带我去冲凉房,意思是在那里洗澡。我点头说好。然后去住的地方,把行李放下去洗澡。发现没桶,去找阿姨,阿姨在厨房煮冲凉水。我说我想要个桶洗澡。阿姨听不懂,我用手跟她比划,找道具比划。然后,我们两突然都手舞足蹈交流起来,一边动一边相视哈哈大笑。我已忘记阿姨的脸,但仍记得手舞足蹈的笑,我们语言不通,依然可以交流,心意相通。所以只要想交流,语言不是障碍,是我们能不能放下一些假设、一些身份、一些紧张。多一点耐心。我想起,贵州雷山,我待得最久、最长时间贴近农村的地方。雷山是个美丽的四面环山的小县城,全县人口10多万,80%以上是苗族。2006年,第一次绕着蜿蜒的盘山道来到这个地方,看到车里、县城街道上这么多人穿着苗族服饰,很新奇。还有难忘的一次一次的爬山经历,那时候去村里真是用脚走的,很多村子不通路,常常车开到山腰,人下来走路穿山。没有好的体力真的不行。第一次下乡,早上9点一直走到下午3点,同事走得快,我跟得紧,我跟到气岔,悄悄到一旁吐了继续跟。住在村里的第一个晚上,是在村小学的四楼储物间,用木板支撑起床,没有洗漱和衣而睡,第一次摸到脸上渗出来的白色颗粒,舔到嘴里,是咸的。工作两月,我瘦了10斤,皮肤黑了10度。我想起,在村里过的第一个盛大节日,从进村开始,就被拉到这家、那家吃,一天吃了10多家,可以连续吃三天。第一次在村里摔跤,是一个下雨的早晨在田埂上赶路,我想抄近路,从上边的田埂往下边的田埂跳,结果跳下去时脚底打滑,一屁股坐在田埂上,尾椎骨刚好顶在石头上。那个痛,想起来还锥心。强忍着爬起来,跟同事说没事,继续走。第一次过湍急流水的河,由于前几天下大雨,水涨了起来,导致原本轻松可过的河,水涨到了腰。我把鞋子脱下扔到河对面,用力不够,看着鞋子随水冲走。不管。和另一个女同事,手使劲拉着,一步步半游过去,到对岸,坐在石头上,把衣服脱下来晒,晒半干后,打着光脚走碎石山路一直走到村里。村里人已经等我们很久,都要派人去找了,山底下手机没信号,我们失联,他们担心我们出事。我想起,从江县的大歹村,是离县城直线距离很近的在深山里的村子,村民文盲率却出奇高。村里有一个小学,只有两个代课老师。老师开学的时候,要一家一家上门去做工作“求”家长让孩子来上学,因为村民不觉得上学有用,不认为孩子要上学。是日出而落、日作而息,自给自足的生活,自己种棉花,纺线做衣服。家里晚上只开一盏瓦数很低的钨丝灯泡。远处村寨能看到零星的一堆、一堆打着火把走路的人。大歹的夜,寂静如此
我们走在村里,村里的狗对我们汪汪直叫,拿出相机想给在自家门口纺纱的妇女拍照,相机刚拿出来,她就一溜烟跑了。老师说,当地人认为拍照是摄魂,怕魂没了。路过一家,一个2-3岁的孩子远远见到我们,满院子哭着跑,恐是怕我们这些穿着奇装汉服的陌生人。早上同事说,去厕所,最好拿两根树枝。我不知道做何用,他跟我指了指山头,是女生上厕所的山头,说,你看到没,人一去,村里的猪和狗就跟着去了。它们闻“香”而来。第一次见到跑得比狗还快的小黑猪,所有牲畜放养,还看到一头极圆滚的母猪柔软地爬楼梯进家。
这是十几年前我到过的村,这些年,我没再去过大歹村。前几天在电视精准扶贫专栏节目中看到大歹村的报道,村里修了很大的教学楼,学校里面有很多的孩子,有幼儿园,老师在教孩子们跳舞。村里开设了扫盲夜校,电视镜头,穿着传统服饰的很多村民在学习。我好想定格下这些画面,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那个曾经见到我们哭着满屋乱跑的小孩,如今长大的样子;看看有没有那个看到我们拿出相机一溜烟跑掉的妇女,如今是否两鬓白发;还有学校当年的代课校长,如今去了哪里了?可是定格了也找不到,因为他们的面貌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模糊。雷山,去年去了一次,之前跟村里一些人偶尔有电话联系。知道当年跟我们一起工作的村里的几个伙伴,已经去世。一个退休老师,寿终正寝,一个村医,当年不到30岁的漂亮村医,因为某晚跟朋友喝酒多了,清晨死在村卫生室值班室的床上。我几年前知道她去世的消息,还蛮难过。翻出曾经带她们去广西南宁学习时与她的合影,想起她家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,她丈夫如何撑起那个家?
一些我们曾经支持的妇女,如今成了县里励志“明星”,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,拿各种奖项到手软。她们在村里开了自己的公司,带动村里和周边妇女一起致富。曾经的她们是跟丈夫要10块钱都可能遭冷眼家暴,在我们组织的培训上,上台讲话时,说自己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的人。现在成了老师,在线下、线上分享自己的发展,创业经验,游刃有余。还有当年支持(做项目)的县城附近的几个村庄,要被政府打造成成“西江“(贵州有名的景区之一)后花园。我不知道村民作何感想,反应如何,会有多少农田被占,有多少东西被规划。最近一些年我也到过其他村,多数是中西部的贫困农村。广西、贵州、云南、陕西、甘肃等等。这些村无一例外,整体硬件环境都有不程度的大变,很少有车到不了的地方。一个印象最深的,是3年多前在广西排名前二的贫困村,我被这里几个贫困家庭的生存环境震撼了:在现代化进程如此快的中国,怎么还有在如此恶劣环境下生存的家庭?那是一个曾经麻风患者居住的小寨,住在那的有4户人家,是麻风患者的后代。我们从离这个小寨最近的村“爬”过去,对我们来说,真是手脚并用爬,大概1个小时。因为去那的路非常陡峭,那天下着雨,我们很怕打滑摔倒。给我们领路的是背着熟睡婴儿的妈妈,和跟她一起行走的她大约5岁的女儿。她们在前面一步三回头等我们,小女孩竟还能蹦蹦跳跳的走。是我们太娇气,还是她们太皮实?
前面领路等我们的三娘崽
她们家是茅草房,是能让你想起三只小猪盖房子那个被大灰狼一吹就倒的茅草房,四面漏风,没电,见不到任何代表现代化的家具和塑料垃圾,坐的小板凳都没几个。家门口长着一些看起来营养不良的耷拉着耳朵的瘦玉米,和带我们来的蹦跶小女孩一样,瘦得只剩皮包骨。不知道这几年过去,这个家庭的处境如何,广西整个区已经摘掉了贫困帽。我猜里面住的几户人家都移民搬迁到政府给的安置房了,但可持续的生计来源是什么,政府会考虑吧。
去年从北京离开搬回贵州生活,又有了很多机会走村寨。2018年初,广西和贵州的18个村寨自发组建一个联盟,全称黔桂乡村文化深度游联盟。它们以乡村深度游为载体,支持村寨自组织成长,推动村寨可持续发展,促进城乡良性互动为使命,希望更多人看到村寨的价值,让村寨成为人们身心安顿的幸福家园。我想走进联盟这些村寨,探寻村寨自发呈现和书写他们自身经验、文化和生活的智慧之道。慢慢走近它的过程,也让我“着迷”:是一种怎样的自发力量和内生动力,让18个村寨可以自发集结?由此也发现一些端倪,它的变与不变。不变的,是它们对人的关注,对关系的重视,对自身文化的尊重与自信;变的是,每个村寨都在如何平衡传统文化智慧与主流价值冲突,如何探索可持续生计来源上,有不同挣扎和不同应对之道。应对中,团队会散,又重组,方向会偏,又回来。但我相信,身心安顿的家园,乡村文明和文化给人的滋养会占上风,把更多人拉回来,让断了线的风筝,也有归途。正如疫情期间,我看到的社区人在一起的有所为。他们自发筹集“护寨基金”采购防疫物资,自发组成志愿守寨小组,在家的老人妇女见他们天天吃泡面,组队煮饭、煮夜宵给他们送去。春节期间大家不能聚会不能走家串户,就搞线上云聚会,把防疫宣传文字改编成侗歌传播提升大家的重视意识。他们组织线上故事会、线上云歌会,侗族人爱歌,所有生活日常,生活智慧,生活情绪都在歌里,以歌会友,以歌养身,养心。他们不能外出打工,没有生计来源,就在家里开荒种地,未雨绸缪;妇女们抓住疫情“求平安”者的市场需求,通过公众号和抖音营销,给传统手绣平安符找到了销路,增加了疫情期间的在家收入。他们说,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灾害,在家在一起就有温暖,希望仍在。是的,希望仍在,感谢这么多年社区给我的滋养,社区给我的力量。是努力向上活下去的力量,是看见人,看见希望,是爱的力量,是寻找和遇见身心安顿的力量。